呆到晚上八点多，整个镇子就己全睡下了，老房子里的小灯泡往门外挣扎出半尺的昏黄，然后就是黑压压一片深浅模糊的房影轮廓。大家实在冷得难受，决定各回各家，明天早点过来就是。至于老太太，他已经收进了箱子里，不会有鼠咬虫侵，也就没什么问题。而真正不好弄的，反而是那两根噼里啪啦爆火星的长明烛，没想到什么好办法，那就熄了它吧。

李为不熟路，车子缓慢开在县道上，没有路灯，没有其他车辆，也没有行人，到处都是黑暗一片，天地间仿佛只有这一辆车，和车前一小片朦胧不清的黄光，看不到尽头，看不到其他，好像注定孤独的人生。

李为看了看副驾座上苍老的母亲，她的双眼直直看着前方，没有焦距，没有神采。心中有些难受，决定说些好话来让她开心一下。咳嗽一下，清清嗓子，努力装出一副开心的样子：“其实我今年也还可以，一百来万是有的。” 说完默默在心里复核一遍，工资、股票、加上别人给的红包，肯定还不止这个数，没来由心里真的高兴了很多。

“什么？”母亲耳朵有点背，下意识反应一句，跟住明白过来，眼珠动了一下，迅速亮了起来，紧接着嘴角一扬，脸上的皱纹如花般绽放，很是惊喜的样子：“真的吗？你没骗我吧，我就知道我的儿子不会比别人差！”

然后，李母转过身来，欢欣雀跃连续发问，‘具体有多少？’‘都是工资吗？那不是效益很好？’‘自己开的公司呀？那最好！那最好！’‘莫大手大脚乱花，要会存钱，晓得么？’…李为被问得烦，不想再回答，假装专注看着前方，一律用嗯来回答。

李母没有察觉到车里气氛的变化，转身坐正，眼中神采涟涟，喃喃轻语，开始编织美好的幻想：“要是越做越大就更好了，不，是肯定！儿子肯定会越来越好，我们也不奢望要杨梅那么多钱，有她一半就够了。下半辈子你不愁吃喝，再买多套大房子，把李小小好好培养一下，一家人开开心心和和睦睦，妈妈我也就放心了。小小现在怎么样了？我总记得他笑起来的样子，一双大眼睛像会说话一样，真好看！你今年会带儿子和老婆回来过年吗？问你呢，回来过年吗？”

李为被问得没办法，支支吾吾编织谎话：“元旦这才刚回，过年离现在又没几天，…公司事情也多，肯定要忙到年边去，…小小读小学了，寒假里要上补习班，耽误不得，…可能…怕是…”

李母有些失落，期盼的脸上一下子又黯淡下去，只是生怕影响了儿子，又赶紧挤出一些笑容说到：“没有关系，没有关系，我晓得你们忙，要多注意身体。爸爸妈妈的身体都还可以，过一两年等你事业有成，没那么忙的时候再来都没关系。只是辛苦你们了，又要上班赚钱又要带儿子，爸爸妈妈也没用，帮不上什么忙。只是每次我一想到这，就有些难过。”边说边忍不住抽泣一下，赶紧拿手捂住，接着佯装高兴，重复，“没有关系，没有关系，我晓得我儿子的，你放心就是，爸妈会照顾好自己，你放心。”

李为不知道该说什么，转过脸假装个笑容，心里烦躁无比，暗暗发誓，一定要尽快把钱挣下来，给买个大别墅，然后在家里多陪几天，让他们脸上有光，那离婚的事也就没关系了。

第二天的仪式移到了河滩上，垂老的镇子上难得有点动静，所以很多人都来凑热闹。卖茶叶蛋和瓜子的老头老太太们乐开了花，毕竟没有了传统的赛龙舟、舞龙

灯、唱大戏等活动，一年中难得有这么好卖的时候。虽说今天这户人家比不上几年前的那次，金色大花圈、排长龙的小汽车、人山人海的看客，但这户人家胜在子女多，各式朋友拉拉杂杂拢起来，也站了基本满。凑热闹、凑热闹，就是人越多，就越多人凑。

然后开心的就是小屁孩子们，能管住他们的父母在外打工，管不住他们的老人们也就不管了。所以他们一边在沙地上尽情的打滚、戏耍，一边急切等待葬礼的爆竹响起，以便捡些没有引燃的鞭炮，又可以乐呵乐呵玩上几天。按照镇子上曾经的风俗，这是唯一不能捡的爆竹，会把晦气带回家。

当然，爆竹没有这么快打，因为要唱谱。谱指家谱，意思给家族祈祝福，是一种近些年兴起的新玩意。毕竟让别人扮孝子替哭已有些膈应，与广大人民期盼美好生活的心愿已日益相背，所以市场迫切需要转型，此新活动一经推出，好评如潮，飞速超过各种传统仪式，占据葬礼活动排行榜的第一位。

既然是唱，就得有节奏与韵律，以前鼓乐队的装备正好用得上。

“噹噹”

“老太太活到八十七哟，真是长寿又好命哦”

“下有子女人八个呀，个个荣华又富贵哟”，一个粗壮女声大喊，声音通过发呲的麦克风，在沙地上空颤抖扩散。

“噹噹噹”

“又富贵哟”，鼓号队全体人员重复。

…

“噹噹”

“老太太你要好好走哟，到阎王那里要说好哦”

“你这一生冇遭罪呀，要保佑子孙发大财哟”

“噹噹噹”

“发大财哟”

…

“噹噹”

“子孙当官就高升哟，子孙做生意就红火哦”

“子孙读书个个得呀，不是清华就北大哟”

“噹噹噹”

“就北大哟”

…

噹了十分钟还没有噹完，这就让人有些烦，毕竟这种粗鄙之音，实在没有任何美感可言。杨家人一个个辛苦的克制住自己，或者抬头看天，研究下云层为什么这么厚；要么使劲看地，猜想真如传说，一个洞打穿它，就到了美国；要么微微跺跺脚，缓解下麻木发痒，左右偷瞄两眼，与同样偷瞄的别人相互偷笑一下，这倒是难得的交流。

又继续噹了五分钟，仪式终于在“阖家幸福又祥和呀，又祥和”的大合唱中结束了。接下来就是正式的出殡，唱谱队领好钱撤场，轮到八仙上场了，两位大仙敲锣开道，后面是长子长孙杨斌端住相片，之后六位大仙抬棺，再后面就是送行的队伍了。

除了杨斌无趣无聊走在最前面外，其他人都三三两两互相间说个小话。特别是一大群小屁孩们一路追着抢爆竹，莫名又掺杂几许奇怪的欢乐，或许死亡与新生，悲伤与欢乐，真的是拨浪鼓的两面，只有不停转动时才会砰砰作响，而人总是想发出个动静。

按照风俗，快到山脚下的时候，所以来客与女眷就要掉头回去，只有男性可以送上山。今天天气很适合山里，水雾弥漫、林叶翠艳欲滴，这让八仙们赶龙的技艺得以施展。那是他们除了堪舆定穴、掘穴、抬棺、落棺、封墓外的另一个本领，平日里多无从施展，因为很难碰到合适的天气。

所谓赶龙是以形入意，两位八仙手敲小锣沿坟穴往两边山上跑，另六位八仙站在坟穴下方欧欧叫唤，人影在雾气中穿入破出

，宛如双龙盘绕。杨家人很高兴，觉得这是很好的预兆，于是又加赶了两百块的龙。

然后，八仙们玩得很开心，苍老弯曲的身影在雾气中尽情奔跑，土黄色的破衣服时隐时现，搅得雾气四散翻涌，层叠如浪；锣声穿透静谧的空山，悠悠扬扬传了上去，引来不知何处的几声巨大鸟叫；底下的六位大仙放声高叫，声音越叫越用力与动情。到最后，他们汇集在一起，不管不顾坐在潮湿的地面上，笑着抹眼泪，使劲拍打大腿，沙哑哼唱不知名的山乡小调，小调尾音总拉得又长又沉，莫名有些凄凉。他们先感谢许久没有遇到这么大方的人家了，接着感慨等他们几位老去，怕是镇子上再没有人会这八仙的手艺了。

葬礼进行到这就基本上结束了，后续只剩下些拉拉杂杂的小事情。大家都很高兴，终于完成一件事情，可以回家了。老天或许也是这么认为，黄昏的阳光破开云雾，怜悯的将余晖轻洒在斑驳苍老的镇子上。临走时，大家想了想，在老房子木门上上了一把大铁锁，只是或许等到它老塌了，都不会有人再打开了。

我们都是生活笼子里的鱼，为了诱人的鱼饵，沿着边绳走出不同的方向，我们在笼子里拼了命的奔跑，因为我们终将死去。

晚上黄添加请吃饭，这让李为很高兴，一是朋友还记得他，二是自己比起他还是强很多，无论是挣钱还是见世面。

县城的老桥在前几年重修了，几条巨大的斜拉钢索显得很是现代，远处几台工程机械车仍在作业，这几年河道整治，水质也清了许多，李为一边左右茫然看看，一边自嗨幻想明天股票开盘事宜。

突然，前方‘咚’一声沉闷巨响，吓得李为一抖，抬头看去，前方桥头处一缕青烟飘散开，两个年青男子低头快速跑过，许多人嗡一下围了过去，叽叽喳喳响个不停。

是枪响！李为心头一提，莫名感觉紧张与兴奋，赶紧加快两步，也挤进人群。

桥头栏杆处躺着一堆肉，一个脑袋从肉里艰难钻出来，竟然是很多年没有见过的许多。他嘴角淌血，努力睁开眼睛茫然看向四周围观的人群，当看见李为后，涣散的眼神居然停了下来，发出一些奇怪的光，身体挣扎动了动，嘴巴痛苦的撕扯一下，似乎想喊他，似乎又想对他怪笑，然后他应该是感觉到疼，眉间皱了皱，想低头，已没有力气，接着头一歪，手一滑，死了。围观的人群发出一声轻呼，惊恐又刺激，圈子跟住松开一些又挤了回去。

他看我干嘛？那是什么怪表情？李为心头一颤、扑扑直跳，脑中乱成一团，不敢看下去，慌慌张张退了出来。只是那双眼睛挥之不去，还越来越加清晰，李为突然意识到，那竟然是讥嘲的笑意。

李为变得有些愤怒，你有病啊，你在讥嘲谁？我认识你吗？你看我干嘛！！

只是脑海里的那双眼睛越来越大，夸张的一眨一眨，在周围的黑暗下方，似乎还有一张咧开的嘴巴，在无声的狂笑，那不仅是讥嘲，还有许多的怜悯，李为感觉自己要被气疯了，你在怜悯我？你个挨枪打的死玩意！我们以前是一起玩过，那不代表我要记得你，而且，你居然还怜悯我？你有什么资格对我笑？你个挨千杀的贱死人！！

那双眼睛带着无尽的狞笑在脑海里飞来撞去，莫非…莫非，李为心头一颤，莫非像老人说的，死人的眼睛能看到将来？终于变得害怕起来，瑟瑟发抖对自己吼到，走，这里不适合我，我要赶紧走！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