从公司出来，天已经完全黑下来，大厦霓虹灯、路灯、广告牌射灯密密麻麻在漆黑中跳舞，如同夜深忘记关上的电视机，闪烁着青白密集的雪花点；公交车疲惫的行驶在拥挤的道路上，车中人失神的看着窗外，只有偶尔捂嘴的咳嗽声才会打破仿佛郁结了一般的空气。

‘重圆下村到了，下车的乘客请从后门下车’，先锋市的城中村房租每两年就会中幅提升一次，由于租约间错落不一，所以一年到头从早到晚都有忙忙碌碌的搬家人，李为去年从重圆村搬到了重圆下村，每个月能省一百来块的房租。

麻木的下了车，转个弯又是一座长长的人行天桥。今天很奇怪，桥上竟出奇的安静，往昔匆匆忙忙低头走路的人们，此刻抬起头捂住嘴，静静的站在那，像一个个雕像般一动不动。李为纳闷的也抬起头，墨绿绒的天上，一轮又大又圆的白月亮轻轻柔柔站在那里，仿佛慈祥皱纹的母亲，皎洁清辉洒落进下来，如此干净，如此明亮，就好像她正忧伤而温柔的看着走失无助孩子，多么希望他能稍微的回一回头。几声低低的抽泣传来，然后是更多的抽泣声，李为心中莫名有种撕裂的疼。

是啊，多久没有看见月亮了？一年？三年？还是更久？似乎是从到了先锋之后就再也没有看到过吧，这个城市的灯光太亮，分辨不出白天与黑夜；这个城市的生活太累，弯下的腰看不到天空；这个城市的欲望太多，陪笑的脸下只有蠢动怨恨的心。

心情低落的李为茫然无措回到出租屋里，正对着镜子敷脸的周东华头也不抬的问了句‘回来了’，李为轻嗯一声，从她身边擦过走进卧室，坐在床边发了会呆，从简易衣橱里拿了条长短裤默默进了洗手间，周东华也完成阶段性护理工作，站起身走到狭窄的阳台上收衣服。

微热的水从头上冲淋下来，皮肤有些发烫，心里却依旧荒芜，无意识抬手擦了擦蒙上水汽的镜子，一张苍白的、微胖变形的、残存一丝清秀的脸出现在里面，一圈黑粗的络腮胡子茬，额上的头发已略微有一些白，额中半指长的疤在热气中泛着猪肝色的暗红，像一只死不闭目的眼，这是我吗？我是有多久没有见到我了？我怎么会是这个样子？李为有些发怵，水汽很快又把镜子给蒙上了，李为慌乱的又擦了擦，水汽汇成细小的水幕流下来，镜

子里的脸变形得像狰狞吃人的鬼，慢慢的，又给蒙成模模糊糊的影子，李为呆呆看着黑麻麻的影子，没有再擦拭镜子的勇气。

“我想回趟家”。李为躺在床上，看着窗外的灯光，突兀的说到。

沉默了几秒，一个偏僻的声音小心回答到：“好哇，打算什么时候回？”

“尽快，明天我去买票”。

又是短暂的沉默，“哦，那你跟公司请假没有？”

“没有，明天请吧，”李为的声音有些迟疑，然后变得有些发气，“不管他，行也行，不行也行，反正我就是要回一趟”。

没有灯光的床上看不清她的脸，只是空气中似乎有些凝重，声音轻轻的响起，“好，要我帮你买票吗？”

“不用，”然后声音又有些迟疑，“也行，你看到有合适的说一声”。

“嗯，好，”声音变得有些些子的高兴，停了停，又变成小心，“你什么时候回？”

“不知道，应该有几天。”声音里有些赌气的僵硬。

死寂一般的沉默过后，周东华悉悉索索的转过身，压住声音轻轻的说：“哦，早点回来就好”。

李为看了看黑暗中的眼睛，不知所措，正过身子，双手压在头下，睁大眼睛看着黑影影的天花，脑中犹如一团乱麻。

半个小时后，周东华又轻轻的问了声‘怎么还没睡’，李为嗯了一声没动弹，然后周东华就慢慢的将半个身子投靠进李为的怀中，一只手又环抱过来，安静的呼吸。李为还是没有动弹，脑海中更是乱成一团。

李为走在宽大明亮的机场过道间，心中就像快要烧开水的冲壶，压抑不住左一下右一下的突突高兴，回想起昨天的情形更是有些发笑。

陈总或许通过之前的事情重新认可李为，不仅很痛快的批准了假，更是额外做多几天并不存在的加班，用以冲抵假期的扣工资，最后交待把一些跟跑那些工作交待给叶世容，别让他整天坐办公室里吊儿郎当看着碍眼。

周东华则变得异常温柔，一会打来电话说有比火车还便宜的机票，一会儿又发短信问要不要买点什么东西带回去，晚上的时候，居然还缩短了大半个小时的护理时间，约着两人去逛了圈城中村，村子中间居然还有一条两人之前

从未见过的，长长的足浴按摩一条街，本来两人还饶有兴致的打算进去按个脚，只是店门口浓妆艳抹的薄装女郎太相似于口口相传的莞式服务，害羞之下只能作罢。回到出租房后周东华莫名有些感概，人还是要多出去走走，否则整天闷在房间里心里不出病才怪呢。

难道她说的那个人是我吗？李为回想到这时突然愣住了，昨晚她的表情是有些奇怪，有些埋怨、有些小心、有些假装，莫非真的是在说我？李为狐疑的站定在路中间使劲回忆。一阵清脆的铃铃声吓了他一跳，一回头发现是一辆行李车高兴的跑过来，于是赶紧移步到边上让来。管她呢！爱说谁说谁，能咋地！李为恨恨的想了一句。

钢结构的航站楼异常高挑洁净，就像穿着白西装的大洋马；棚顶和两侧全玻璃外框明亮通透，停机场是个巨大的平地，高大的飞机像一只只温顺的绵羊，懒懒散散站着，看着蓝蓝的天空发呆；航站楼内稀疏的人们或急或慢，或笑嘻嘻的停下来看一眼手中的机票再抬头看一下指示牌，然后顺着一个个的候机站不见了。李为有些兴奋和小心的东看看西看看，又高兴的跑进购物店里绕了一圈后，在售货员冷冷的眼神中，假装不在意的尴尬退出来，贵！真他M的贵！外面两元一支的矿泉水居然卖到十元，看来中国人还是有钱，被当成猪来杀哼都不哼一声，值当是洗热水澡掉了些许的角质层。

第一次进城的乡下人，通常既兴奋又胆怯，生怕被别人看出是乡下人后上当受骗，所以多数情况是默不作声地按紧荷包、抿住嘴巴、小心翼翼的到处闲逛。李为在航站楼里走了两个来回，偷看和学着其他人用圆尖杯接水喝；假装拉下东西般一拍额头转身多搭一趟平地扶梯；偷摸没人注意按多媒体公共电话玩，有人过来后就赶紧转身离开。登机后，低头看住扶手上的空中频道后悔没带个耳机来；羡慕的瞥一眼邻座又是眼罩又是颈枕，暗叹还是城里人会玩；心中焦急默默暗数派餐空姐的移动速度，估算什么时候才能到自己这来；然后又鄙视那些要两份快餐的人们，这飞机餐就是个意思而已，你们还真是好意思！

开心的出了机场，转搭上回无何县的卧铺大巴，破旧的车里还是那股臭脚丫和老背包沤酸的味道，仿佛那年离家的汽车就一直停在这里，等着归家的游子。